以下文章来源于工人诗歌 ,作者绳子
峰谷电让机器像疯狂的野兽在夜班奔跑,轰鸣的机器张开巨口吞咽润滑油的唾液和大块大块的黑暗,变得强壮起来,将人的精神打垮,但他们倦怠的眼神里依旧坚定、一丝不苟,绷紧的肌肉努力保持着精准和速度。每一盏灯都尽力亮着,那些眼睛,看不到温度,在强光的照射下凹陷成汪塘,飘荡着莫名的烟雾。我无法认定里面的基质,但我可以感受,只是不能说出来。
日吞吐量接近1500吨原料,工厂有一只巨大的胃囊。菌群扩张,细胞数几何级递增,排出的气体改变了天空。罐体沉重,压住大地的襟袍,即使有风,震颤也不会减轻一克。金属的部件即使在夜间也不会柔软下来。穿工装的人们在夹缝里游动,他们靠潜意识就可以安全地行走,似乎不需要灵魂的依靠,就能避开设备边角的刮伤,这是他们进入工厂谱系必须具备的技能,而现在这些技能媾化成液体,融进了血液,成为本能,成为下意识地操作,如果他们发出声音,就会喷涌着钢铁的腥味。
而现在他们各自运行在固定的轨道上。车间的外面仍然是冰冷的冬季。
今夜的集装箱运输车,似乎从港口出发就集体消失,如果顺利,超载的货车将躲过交警的盘查准时到达工厂的货仓,装卸工急躁地等待着,褴褛的衣裤不耐寒风,如果不来他们就倒进废弃的堆积成山的编织袋里睡觉。那些编织袋只要有人触动,淀粉的粉尘就会腾空而起,但装卸工在夜间并不在意那些粉尘,他们像越冬的动物一样在整堆的袋皮里崴着屁股钻进去,然后很快就飘起了鼾声……我从旁边经过,被鼾声惊动,但很快就知道是怎么回事。你根本看不到十来个人的轮廓,他们和废弃的编织袋成为一个整体。如果没有原料运输车到达的消息,他们会整夜都睡在里面。光顾这里的除了老鼠和他们,就没有其他的喘气的东西。他们强壮的身体在编织袋遮盖下柔软地下陷。也许平时那些黄色的玩笑会在梦里来安抚他们,也许什么都不会进入他们安静的睡眠。寒冷绕过编织袋,却不会绕过远远近近钢铁的构件,吹起了尖利的哨音
过了今夜这些装卸工可能也会在这里消失。
大毛在主控室外走来走去,那只主操作的凳子一夜他都没坐几下,稀疏的头发更乱了,赤红的眼睛像能挤出水了,也许会带着血汁。几次他突然打开主控室的门冲进来,噪音突然轰上耳膜:老四,你说老板对我不错,我是不是该找他谈谈?你狗日的疯啦,一夜不消停,老板对你好?你会干这个倒霉粉碎工20年,你他妈的别自恋了!大毛今天一下班就得到装卸队报到,整天叨叨逼逼有多牛,最后还不是像驴一样被杀掉。我没精打采也没空理他:老板又不是你爹。这改制改的,又不是你一人,你能把老板杀了。俺弟我腰不好,你知道的,我这身板能去扛包吗?况且,我年龄也大了,扛得动吗?我没好气地回他,扛不动辞职呗,老板不就是想把我们赶出去吗?你大爷的,你又不是第一个去装卸队报到的,估计现在辞职买断的差不多一半了吧,也不差你一个。看着大毛那种要跳起来的猴急相,我不知道该不该善良点,还是该火上浇油。其实厂里一线工人,人人自危,反而不用人管,一个个都跟老板家孝子似的,没边地认真操作。以前整天抱怨,现在倒好,巴不得万古千秋干下去,当好老板的孝子贤孙,这世道真是不让人活了。
最近厂里的工友才艺爆棚,手机段子满天飞,像这个:
以为××是香港
恶梦从此拉开场
口号喊得振天响
瞒上欺下忽悠忙
机器整天嗡嗡声
工资就是不见涨
食堂饭菜猪食样
用餐时间太匆忙
住宿条件难想像
缺水缺电断腿床
一个星期就七天
想歇半天都妄想
工资低的想撞墙
领导个个像饿狼
半点想法和反抗
罚的两眼冒绿光
日夜操劳没得爽
这样下去必然亡
早走早飞早解放
从此江湖任你闯
——谨此献给处在水深火热中××厂的兄弟姐妹
这个流传得最广,最后竟然被老板看到了。在全场职工大会上,老板笑容可掬地念着,像演员念台词一样。谁他妈的这么缺德,竟然让老板看到了,肯定有奸细。最近改制让厂里人心乱哄哄的,一方面俯首帖耳死心塌地干活,一边满腹抱怨蠢蠢欲动。估计就差一根导火索了。我总感觉有什么事要发生。但是谁知道会发生什么事呢?反正近半的工人下岗了,不紧张就不正常了,反正老板吃香喝辣的谁管你工人死活的。那些年龄不大不小的炼了一身手艺也不过就是在厂里能用用,出了门喝西北风啊,一下子怎么转过这个弯谁也不知道。前几天老纪头就从主控室的楼顶跳下去的。老纪头是个老光棍,吃住一辈子都在厂里,一下子工作没了,就啥都没了,去哪儿?老纪眼睛一下子就黑了。那天夜里的雪下得真大啊!老纪把楼顶的积雪都踩平了,等到天明发现的时候,老纪已经凉了。死了又能怎么样,人一化成灰啥都不是。不是吗?老板心情很好地念着那首打油诗,他就不会觉得嘴角有血腥味?他夜里躺在床上不会想一想,那些跟他打了几十年招呼的老工人的音容笑貌?反正我一想到就脊背冰凉。老板洋洋得意地说:不过是借你们手指用用,你们真以为缺了谁地球会不转了?我去你们家找你们来干的吗?爱干干,不干都滚蛋。整个会场立马鸦雀无声。老板大权在握,可不是素食动物,还是老实蹲着吧,不定水珠会掉在谁的头上,碰到谁倒霉。现在这个倒霉蛋就是大毛。
下班后大毛立马就去厂里的办公楼去找老板。可是要找老板又不是他一人,等到大毛进去的时候,竟然还挨不上边。寒冬腊月,大毛急得满头大汗,只能在外面张望。工人们把老板围在中间。老板白皙的手指捏着漂浮着整齐茶叶的茶杯,像看着这人群济济的头颅,慢慢地还有点得意地说,现在我占有公司51%的股份,有不明白的,要不要我再说一遍?现在是我说话算数,没看着改制的时候市委书记都来了,他是我的铁哥们,公安局长是他大舅子,没听到市委书记说吗,全力支持企业改制,有本事你们去政府闹去,全都把你们抓起来,有想吃号饭的吗?哈哈,量你们也没这个胆量,哼,我省里也有人。工人被这话镇住了,都不知道怎么办才好。人群有点松动,大毛趁机挤进去,站在老板的桌子前,说,董事长,我是大毛,你还知道我吗?老板摇摇头,不知道是故意的还是装的。大毛急了说,我老婆那次闹着要回娘家还是你让工会去帮我说和的。老板似乎眼神没啥变化,然后光一闪,去你妈的龟孙的,都给我滚,别影响我的心情。大毛一想到要去装卸队报到,自己身体不好,干不了,家里又没什么出路,就急了说:董事长我身体不好,孩子正是花钱的时候,老婆又不能干啥,我要是没工作都没活路了。老板站起来,懂事的都给我回去,厂办会逐一安排,能干的就干不能干的都给我滚蛋。
本来刚才已经不吱声的工人现在一下子吵起来了,各种情绪都涌上来,感情脆弱的女工有的都哭出声来。其他人都被这句话激怒了,吼着凭什么啊,我们都在厂里干了一辈子,你说没就没了啊!不行,你今天要给我们说法。没有说法我们就不走。
老板原本坐下了,一下子又站起来,几乎顶到大毛的鼻子,说,信不信?我现在打电话就把你抓起来。大毛被急红了眼,说,你不给我活路,我跟你拼了,一只手抓起老板办公桌上的玻璃烟灰缸,狠狠砸在了老板的头上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