在斗争中成长
一:风起
5月份我正式辞工了,这个时候我二姐已经在福永上班了,但是我并不想跟着二姐了,想自己闯荡。因为还有1个月我才满18岁,所以我准备先玩一个月再进厂,这样就可以不进黑厂了。
在6月底,我进了宝安一家做音响的厂,是一家有着一千多号人的工厂。刚来这家工厂没几个月,就发生了一件改变我人生轨迹的事。
这家厂每周上5天,每天12个小时,长白班,一个月工资差不多2300块。我所从事的工作是包装,主要是将音响包一层保护膜,再放到盒子里,另外还需要贴上标签。这个看似简单的活其实很累,两只手要不停的动,一天要干十二个小时,所以每次下班后手关节都会感到酸痛。
7月份的时候深圳这边天气已经特别热了,我基本吃不下饭,再加上天天上班那么累,所以我中暑了。也许是天意弄人,我打完吊针刚回到了宿舍,就下起了大雨。但是天气丝毫没有影响到企业的生产,工人们还是在这个封闭的牢房中继续透支着生命。
对于工人来说,流水线的一端是产量,另一端是青春。产品的堆积对应的是青春的流逝,而很多人却没感觉到青春的流逝。直到有一天工厂不要他们了,他们才发现自己已经老了,最终还一无所有。
经过这几个月的工厂生活,我感受到的不光是工厂像牢房,工人与工人之间的关系也是冰冷的,工厂不光把我们的躯体变得像机器一样麻木的运转着,它还把我们的心也变得像机器般的冷酷无情了,以至于炙热的炎夏也不能溶解。
但是,人终归不是机器,你只有真正的走入工人内心,才会发现他们内心都藏着等待爆发的小宇宙。
8月份依然炎热,但对于我来说,却是一个不平凡的月份。我认识了一群特别好的工友,休息日他们会约我参加各种聚会,或去海边、或去爬山。在聚会的期间,我们无话不谈,谈自己的未来,谈对厂里的看法。
在一次谈话中,有工友说工厂是违背劳动法,加班费给少了,按照劳动法,我们这样的加班程度应该有2600块了,平均每个人少了三四百,问我们该怎么办。有一位工友则说要和厂里斗一斗,要发动罢工,这样才能拿回属于我们的东西,好几位工友也跟着响应。我是第一次听劳动法、罢工这些词,但是看到大家都响应,问到我时我也跟着响应了。
二:云涌
9月2日上午10点,我看到老李来到我们车间,我感到比较诧异,老李和我不是一个车间,是参加聚会认识的,按理说我们工人是不可以串车间的。马上他就打消了我的疑惑,他说小琴,准备罢工了,叫我还有这个车间给他说服的其他工友先在下面集合,他还要串其他车间。
到上午11点钟左右,我们差不多积聚了100来号人,参加过聚会的人基本全都在。说实话,我一直是处于懵逼的状态,是因为和老李他们的感情才跟着他们走的。我们来到饭堂门口集合,商量下午的策略。最后大家决定下午分批去各个车间继续串联,吸引更多的工人。
中午吃完饭,我们就分成了4组,每组20多号人,去到各个车间做工人工作。这样的成果是有的,到下午6点左右,我们差不多有150人了。我们吃完晚饭继续分批去到车间,看着人数越来越多,厂方坐不住了,8点钟左右,突然有大量黑色车子驶入厂内,差不多有五十来号穿着黑色制服的人集中到了出口。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个场面,看到这个特别害怕,想退出。
这个时候,老李将所有人再集中到了一起。说道:“大家不要紧张,我们要求拿回属于自己的加班费,完全是合法合情合理的,身正不怕影子斜,害怕的应该是违反劳动法的老板,而不是我们,既然机训也来凑热闹,我们就陪他们玩玩。”
老李的话让我们一下子就找到了主心骨,我们在车间整理好了队形,前面是老李他们,男性在两侧,女性在中间,有序的向着出口走去。在集体中,也消除了我想中途退出的想法,或者更准确的说,个人的弱点在集体中更容易克服,因为整个集体在带着你前进,而你做为集体的一份子,又是组成集体的基础。
看到我们这么有序的走下来,总经理也发现这批人不是通过吓吓就可以吓退了,所以他的态度变得特别好,完全没有往日的威风。在这次洽谈中他的姿态一直放的比较低,一直强调我们的诉求他会向老板反应,现在老板不在,明天才回来,要我们今天选出代表明天去谈。差不多快到9点的时候,我们也就散了,双方约好了明天早上8点代表去办公楼和厂方洽谈。
在回宿舍的途中,我问到老李,是不是明天谈完就结束了?
老李说:“跟资本家斗了这么多年,他们的伎俩我清楚着呢!对付工人罢工,他们有着很系统的方法。通过机训大队恐吓我们是第一步,当这步行不通就会拖延时间,今天晚上还有着好戏看。不过只要我们工人团结起来,他们什么阴谋诡计都没用。所以明天能否有结果还要看我们工人的团结程度。”
这是我第一次听到资本家这个词,也是第一次发现只要我们工人团结起来,那些平常趾高气扬的高管才会正视我们,我们才有和工厂谈判的资格。
我们刚回到宿舍不久,各车间的管理人员也过来了。很明显,是来做我们工作的,像我这种萌新还轮不到管理人员出马,做我工作的是同宿舍的工友。反正就是各种讽刺和挖苦我,说我破坏社会和谐、破坏工厂秩序、说我这是违法的、是故意捣乱、缺乏教养。
我感到很委屈,很想反击她,却又不知道怎么说。因为我才刚出社会不久,既不懂这次罢工的意义,也不懂得如何反击反动工人。
但是好在,群体性事件不会因为我一个人受挫而遭到失败,工友们联合起来将那些管理人员集体轰出了宿舍,成功瓦解了对方的分化手段。
三:冲突
9月3号早上七点,我们来到饭堂门口集合和清点人数,经过昨天的斗争,我们的队伍已经壮大到了250多号人了。
在快要出发之前,老李进行了一次动员,强调了团结性和纪律性。
随后,我们按照长方形的队形向办公楼出发,四方是男性,中间是女性。我们快到办公楼的时候,就看到了上百号机训整装待发的站在门口,他们左手持盾牌,右手拿着警棍,头上戴着黑色帽子。
看到这种情况,我的心里开始打退堂鼓,我发现不只是我有这种情况,旁边有好几个女工脸色也微微发白。
或许是察觉到了我们的状况,老李喊起了口令:1、1、121、1~2~3~4~,我们跟着老李喊了起来,脚步也伴随着口令有节奏的稳步向前。
整个工厂都被我们的声音笼罩了,面对强大的敌人,我们开始只是为了将心中的恐惧宣泄出去,但是喊着喊着,我们的脚步越来越有节奏、我们越来越感觉到彼此是紧密相联的、我们越加发现我们是一个整体。
我们越是认识到彼此是一个整体,就越是为自己前面的恐惧感到自责,就越是想通过更大的喊声来弥补前面的过失。
伴随着我们有序的走来,机训反而是被我们震慑住了,因为他们从来没有遇见过这么一批人。在他们的映像中,工人都是唯唯若若、一盘散沙、一打就散的。
8点钟左右,一共有6位工友上去谈判了,有3个代表,2个纠察队,1个随时和下面进行交流,一旦出现上面要控制代表的情况,就马上发信息反馈到下面。
我们在下面等待着,在前半个钟,我们还可以按队形站着,但是慢慢的,坐的坐,买水的去买水,队形也就涣散了。看到我们队形涣散了,下来了一些办公室的文员,她们专找像我这种比较年轻的女工谈话,问我们为什么参加这个事,我的个人问题她可以帮忙反馈,说老板一定会妥善解决的。反正就是利用我们还年轻对我们进行软化。
我当时还意识不到这样其实对整个团队起到破坏作用,当发现她态度挺好的时候还和她聊起了天。
在11点钟左右,这种和谐气氛给打破了,负责和上面交接的工友召集我们集合,等我们重整队伍后他说到,上面工友反馈他们要给控制了。听到这个消息,大家都说要冲上去,而机训早已经堵在了路口。
长期的等待早已让工友们失去了耐心,大家都迫不及待地要冲上去,所以双方就发生了肢体冲突,随着肢体接触的越来越频繁,更大的冲突爆发了,机训拿起了电棍打工人,在前面的工人脑袋都出血了,后面的工人看到这种情况,就更加愤怒了,冲突进一步升级了。
这种混乱状况持续了十分钟左右,我们的代表下来了,老板也出来了,说是下午再进行第二恰谈判。
下午快1点的时候,我们在饭堂门口集合完再次向着办公楼出发。这一次,除了机训外,还有劳动派遣所的人,说是要将我们当中的派遣工带走。老李马上就喝止住他们了,派遣工是不是在这个厂工作?既然是,那为什么要将派遣工拉走?你是不是要阻拦我们两百号人进行谈判?你是不是想帮老板背锅?
劳动派遣所的人看到这种情况,也就退出了。随后,上午去的6个人再次上楼进行谈判了。在下午3点钟左右,老李他们下来了,已经谈妥了。
但具体谈了什么我并不记得,一方面是我当时对于这些都不懂,也没有刻意注意;另一方面是这还是4年前的事,记不太清了。
四:离别
我和老李他们几个一样,都是不准备复工的,是辞职的。我们是9月4号去结的工资,我只记得我走时拿到了2个月的工资,一共5000多块,也就是说,9月份也算了一个月工资给我。
结完工资后,老李问我接下来的打算,我说我大姐刚进行了微整,但是出了点问题,正好趁着不上班了去照顾一下她。老李说愿不愿意跟他一起进厂。我考虑了一下,还是拒绝了,我拒绝的主要原因还是没能理解这种斗争的意义,虽然参与了,也得到了切实的利益。
这次斗争让我的人生发生了很大的改变,或许一时发现不了,但是随着我进的工厂越来越多,就越能感觉到斗争的必要性。
工友们在冲突中流的血激发了本就流淌在我体内的红色基因,这种基因一旦觉醒,就再也抹不掉了。
在这次斗争中也颠覆了我对工人的看法,第一次感到原来我们工人是这么的亲密,命运是这么的紧密相连,这是在平常的流水线生产中感受不到的。
只有在与老板的斗争中,我们才能发现老板的真实面目,才会清楚哪些人才是我们可以依靠的。
也只有在斗争中,我们才能认识到原来这就是我们工人的力量,原来我们的力量可以改变厂里的规则,原来我们不是机器,原来我们是一个个有血有肉的人。
9月4日下午,我收拾好行李,坐车去我大姐那边,我大姐在龙岗那边。我出神的望着窗外,看着凋零的树叶凄美的飘落,才发现现在已经是秋季了,在工厂里我们没有心思观看外面的美景,除了扭螺丝钉,还是扭螺丝钉。
秋季,这是个落叶缤纷,萧瑟凄凉的季节,也是个充满诗情画意的季节。也许只有在这样的季节里,才能让人静下心来思考问题,领悟人生。
这次斗争是我人生最宝贵的经历,是丰收;斗争后各工友的分道扬镳,是离别。伴随着车子嗡嗡嗡的声音,我身体离宝安越来越远,心却离工人却越来越近了。
这不是结束,而是开始!